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最后一句到底算不算病句?
▍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最后一句到底算不算病句?
不用怀疑,这就是病句。
鲁迅另一个著名的“病句”是散文集《野草》的《秋夜》第一句: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很多人也看这句不顺眼。
但平心而论,这和《孔乙己》最后一句的情况不同。“两株枣树”是一种特殊的修辞,也确实达到了特殊的效果。在句子本身来说,虽然这种表达方式很少见,没见人用过,但在语法上是没有毛病的。
但是“大约的确”就不同了。“大约”和“的确”,两个词的意思是不相容的,二者只能选一个,逻辑不自洽,这不是修辞能说得过去的。
所以这肯定是病句。
但这事还得这么看。要肯定的是,鲁迅不是故意搞怪。他写作的年代是白话文正在形成的年代,作为一种刚刚诞生的新生事物,很多规范都尚未确立,“大约”和“的确”的用法也许还在摸索之中。所以他这么用,没什么可指摘的。
另外,鲁迅作为一个文字的探索者,也在不断地实验词语之间的搭配和使用。他的文字本来就以奇崛著称,各种看似不合情理(很可能事实上就是不合情理)的用法都可能出现。
可是,那又怎么样?那是我们给予作家和诗人的特权。如果作家和诗人只能循规蹈矩,按照语法书来安放每个字与词,那文学还能进步吗?不可能。他们的使命,就是探索词语的意义,探索使用它们的可能性,代替我们去语词的密林中披荆斩棘,趟出一条从来没人走过的路,让后人能够沿着他们的足迹,深入其中,看到更壮丽的风景。
从这个意义来说,《秋夜》的那句话写得好,《孔乙己》的这句话写得也好。
▍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最后一句到底算不算病句?
一、
鲁迅的这种写法,在你很熟悉的鲁迅文章中还有:
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,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。(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)
阿Q在这刹那,便知道大约要打了,赶紧抽紧筋骨,耸了耸肩膀等候着。果然,拍的一声,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。(《阿Q正传》)
你会觉得,「似乎」与「确凿」,这不矛盾了吗,这不病句吗?不错,语文课学语法时确实是这样教的,可你的语文课竟然不教「修辞」的么?
人们认为鲁迅的这种写法是病句,依据在于基本的语法规则,这种规则是一种纯形式的。任何与这种形式相悖的,都认为是病句。然而「修辞」很多时候本身就是以背离这种语法形式为前提的。
北京是一座古老又年轻的城市。
故乡陌生又熟悉。
「古老」与「年轻」,不矛盾么,是病句么?「陌生」与「熟悉」,不矛盾么?是病句么?
你当然会说,你理解为什么北京既「古老」又「年轻」,你也能理解故乡为什么既「陌生」又「熟悉」。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达体现的是一种矛盾的真实,所描述的对象,确实兼具这种矛盾的特性,所以这并不能算是病句。
所以,单纯用一种语法形式来判定是不是病句,显然是不合理的,它还应该考虑到「修辞」的情况。
如果你能理解「故乡陌生又熟悉」这样的表达不是病句,自然也应该理解「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」也不是病句。
孔乙己只要有一口气在,总会到咸亨酒店喝上一口的。而到了年关,到了第二年端午,到了中秋,再到年关,孔乙己在没有去过。
并且,孔乙己最后一次去喝酒时腿已经被打断了,无亲无故,无依无靠,年事已高,又无谋生手段,且社会冷漠无情。孔乙己除死之外,不会有其他可能了。
根据当时孔乙己的情况以及孔乙己一直没来喝酒,据此可以得到一个较为肯定的推论:孔乙己确实死了。可这一切再怎么合理肯定,都是推测,所以说「大约」。
这里还会有一个疑问,你可以只说「大约」啊。「孔乙己大约是死了」,这也行啊。为什么非要加个「的确」呢。
这其中有一个从「可能」到「的确」的过程。从孔乙己离开咸亨酒店,很久没见,到年关,到第二年端午,到中秋,再到年关,再到现在。一直没见孔乙己。到年关没见时,会觉得:孔乙己可能死了。到第二年端午,会觉得,孔乙己可能死了。到中秋,会觉得,孔乙己可能死了。一开始觉得孔乙己「可能死了」,而到第二年的年关,再到现在,孔乙己终于一直没有出现。感觉就会从之前的「可能死了」,变成「可能的确死了」,加了一层肯定。这一层肯定,是在时间的累积中不断加强而形成的。所以最后一句不能只写「孔乙己大约是死了」,而要写「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」,更准确,更有力。
并且在这过程中,透露出一种幽微的,隐含的期待,而终于期待破灭。最开始没见孔乙己,觉得「可能死了」,其实内心还是希望孔乙己出现一下子,以证明其没死。到最后「大约的确」死了,则这种隐含的期待也没了。
就好比说丈夫上战场没回来,妻子就会知道丈夫可能死了。但还是有期待和希望的。可是过了一年,两年,三年,五年。这种希望没有了。妻子就会觉得丈夫「可能的确是死了」。
由现象得出确定的推论,故云「的确」。这一切确实的推论无法亲自验证,故曰「大约」。「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」这种表述是很正常的,并且是很常见的。
比如,有个人对你朋友百般好,各种好,种种迹象都表示这个人很爱你的朋友。你朋友问你,你会说「他可能确实是爱你的」。根据他的表现,故云「确实」,这是强调其表现足够「确实」。可这毕竟是现象的推测,无法百分百保证,更幽微细致处的感受也无法确知,故云「可能」。这种类似的表述在日常生活中应该也是不少见的。
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中「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」,「似乎」皆因是回忆,无法亲身验证。「确凿」则表明这回忆是可靠的。比如:当时似乎确实是四点钟。
《阿Q正传》中「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」。这种当场的感知照理说是不必用「似乎确凿」这种写法的。因为当场就可验证。但这种当场的感知却还要用这种模糊的语义,正说明阿Q无法确切的感知验证到底打没打到。说明其被打是惯常之事,以至于身体感知都麻木了。到底打没打到都不确定了。
二、
这种类似的包含矛盾的表述,是非常常见的表述方式。公开的的秘密,真实的谎言,平凡的伟大,虚伪的真诚。这不能简单的判为病句,上已详述。这种类似的看上去违反语法逻辑而实际上是一种正常的表达方式的,还有很多。
比如,像不多不少,似笑非笑,不快不慢,这之类的词。这种语言形式有似甲非甲,非甲非乙,亦甲亦乙,可甲可乙等,其中甲和乙表示两个矛盾的词义。
在很多人看来,这种表述是模糊的,甚至是矛盾的。「似笑非笑」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,到底是笑还是没笑。「不快不慢」是个什么速度,到底是快还是慢。「花非花,雾非雾」,那到底是什么。
实际上,在文学的语言中,这种模糊不清的,非此非彼的废话也好,病句也罢的表达方式,恰恰是表达最精确的内容的。用最模糊的语言形式,表达最精确的内容。
《红楼梦》中写林黛玉:「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」。什么叫「似蹙非蹙」,什么叫「似喜非喜」。这个表达是模糊的,我们也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信息。可为什么说这种模糊的语言表达的是精确的内容呢?
《登徒子好色赋》云:「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。著粉则太白,施朱则太赤。」这种适中完美,无法通过确定的词语来界定。只好用不长不短,似喜非喜这种表达,来表述其适度之完美。长了不行,短了也不行,长短完美的那个状态,就叫不长不短。快了不行,慢了也不行,快慢最完美的那个速度,就叫不快不慢。
还有一种常见的方式,「A是A」。就像鸟是鸟,树是树,河流是河流。平常谁这么说话,那简直神经病。可在某些特定的场景,这却是一种特殊的表达技巧。
鲁迅先生《战士与苍蝇》:「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,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。」这就是「A是A」的表述方式。战士是战士,苍蝇是苍蝇。可谁都不能说这句话的表述是神经病。
这种表述日常也很常见:
不管怎么说,事实总是事实。
胖是胖,但是漂亮。
再比如鲁迅先生《祝福》:「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」,都是此类。
「两株枣树」参见这个问题下我的回答:(「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”这句话妙在哪里?」https://www.wukong.com/question/6499267018414358798/)
▍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最后一句到底算不算病句?
《孔乙己》的最后一句是:“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”。
如果以现在的语法规则来评判《孔乙己》的最后一句话,确实不符合语法规范;因为“大约”表明了不确定性,后面又用“的确”予以肯定,不合乎逻辑,前后矛盾!的确是一个病句。
但回到作者创作的时代背景,再结合全文语境,我们发现这个“病句”却闪现了璀璨的思想光芒,鲁迅创作《孔乙己》,饱含了“哀其不幸”的同情,“怒其不争”的愤懑;以揭露封建统治阶级凶残的吃人本质。
这里的“大约”是浓墨重彩的一笔,与上文中“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”中的“大约”遥相呼应;表示一个鲜活生命的存亡状态,整个社会上的人,包括“我”都漠不关心,此时无声胜有声。谴责了当时社会人性的冷酷与无情,特用用了模糊的词。
而“的确”,说明本该出现在咸亨酒店里的人,一年多了仍没出现是事实;依孔乙己被封建统治阶级毒害的程度,和他迂腐穷酸而又麻木不仁的个性,死是唯一的结果。控诉了封建社会地主统治阶级草芥人命的事实,用了肯定的词。
大师就是大师!如果平淡无奇地娓娓道来,肯定引发不了读者的共鸣。而故意用“大约”和“的确”来阐述,就是明确告诉读者,孔乙己在当时的社会只有死路一条。这样能发人深思,催人警醒。我为作者精致的文笔喝彩!
▍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最后一句到底算不算病句?
“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到他——他大约的确是死了。”
这是鲁迅小说《孔乙己》文末的一句。那么,这句话是否是一个病句呢?质疑者自有其道理,因为“大约”与“的确”并列,好像使得作者的态度变得矛盾了,既然是“大约”,请问如何“的确”?“大约”是推测之语,而“的确”是断然之词,两种程度不同的态度并在一句之中,总让人觉得不妥。
然而语言的功能不外表情达意,能够准确地表达情意,尤其是曲折难明的情意,往往是对语言功能的一种挑战。如果人类总是词与意相当,那么也就不会出现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“无法用语言来描绘”的尴尬了。而鲁迅确是驾驭语言的高手,“后园的墙外有两株树。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(《秋夜》)看似行文啰嗦,然而此处非分开来说不可。“后园的墙外有两株枣树”,此仅明物,即墙外有枣树,且两株而已。至于氛围如何,心情如何,读者全不了然。一旦说成“后园的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其单调、萧条、肃杀的氛围,其沉郁、顿挫、孤寂的情绪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并为读者所心领神会。
同理,《孔乙己》文末一句的“大约”是依据“终于没有见到”而做的推测,“的确”是依据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惨相而做的断定。既展现出“我”的心理活动过程,又表现出在那样一个黑暗时代,孔乙己悲剧命运的必然结果。因此,这句子不仅不是病句,反而是我们行文炼字的范本
▍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最后一句到底算不算病句?
《孔乙己》的最后一句是:“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”
很多人认为这句话是病句,因为“大约”是个不确定的模糊词,而“的确”是一个准确的肯定词,二者用在一起出现矛盾,不符合逻辑,所以是病句。
单独摘开这一句分析的话,我也认为这句话读起来别扭,分析起来矛盾,确是病句。
不过把这句话放回《孔乙己》中,我们从文章开头就仔细品读这篇短篇小说。我们会发现这最后一句在小说中的分量举足轻重,这一句不算长且不太符合逻辑的话的确是整篇文章的点睛之笔。最后这一句中的“大约”与上文中“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”中的“大约”遥相呼应,表达的是作者无法准确地记起来时间点。而“的确”这个词用肯定的语气表达了孔乙己必然的下场。再结合这篇文章的时代背景和作者透过“孔乙己”的形象要揭露的深层社会现象来看,“大约”和“的确”,一个模糊词加一个肯定词连起来使用,更像要表达的是,时间点并不重要,关键点是孔乙己死了。他之所以会死,与时间点的关系并不太大,重要的是他这样的人只有死路一条。使用这样的病句更能激起人们对当时社会现况的认知,给人们一个警醒。
现在回过头去看《孔乙己》的最后一句,按照现代的语法规范,的确是一个病句。结合文章的全文语境和时代背景来说,这个病句当之无愧是这篇文章的金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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